你問我愛你有多深

這裡有一圈ㄇ字型的沙發,粗布皮的椅墊硬硬的,但不礙於頹廢的半躺著一整天,我捧著手機讀著南懷瑾寫的《易經雜談》。這種書,在沒有契機的時候,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吧,我想。


當每次讀到書上文字的時候就這麼想一次。


沙發隔壁的廚房,躺著滿滿沒有洗的鍋碗瓢盆,在乾燥的卡帕多奇亞(cappadocia),意外地帶來潮濕又有個性的氣味,曾有幾次走進廚房,捲起袖子,打算把這些碗盤全部變回白白淨淨的樣子,但捲起的袖子卻被固執的又有個性的味道勸退,只好默默躺回可以睡上六七人的沙發。


看了一下時間,接近中午了,沙發的主人E還在睡,回想起昨天他喝著自己釀的酒,一頭長髮卷卷的,五官是稜角分明的中東臉龐,用著興奮的語氣跟我介紹他最愛的歌手—鄧麗君,一首接一首的播放著,從經典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一直到覺得旋律很熟悉,卻沒看過歌名的鄧麗君之歌。以一個從伊朗逃難到土耳其來的政治難民來說,能遇上鄧麗君算是一件非常新奇的事,就像我看著《易經雜談》一樣,需要某種契機吧,我想。

當然在有8200萬人口的土耳其,一個台灣人住進一個伊朗人的家,然後遇上喜歡台灣歌手鄧麗君的中東人,這樣的契機似乎比自己讀著《易經雜談》還要奇特吧。

直白地說,E這個人非常濫情,滿滿的溫柔和對人的愛,讓人感受舒服自在,卻讓人有一點恐懼,是被關愛的恐懼。對他來說,愛和正義就是他人生的全部了。我用一面非常口語的方式幫E把中文歌詞翻成英文的意思,搭著「你問我愛你有多深」的背景音樂,同時他眼角滲出喜悅的光芒說著他的愛情故事(口語:You ask me, how deep I love you)。

對,他的她是個台灣人,所以就算是聽不懂歌詞,這唯美浪漫的旋律也為他帶來許多慰藉,我不知道是愛讓他的眼角發笑,還是他生來的眼睛就總是在笑。總之,當他理解歌詞意思以後,更笑出皺紋了。鄧麗君的歌不知道為什麼讓我聯想到陳昇,雖然他們的風格完全不同。在旋律結束變得安靜的真空時間,我找了陳昇《把悲傷留給自己》播放出來,這首歌慢慢地,旋律流淌在碗盤味、不知道用甚麼釀成的酒味,還有E身上淡淡的煙味之間。這首歌節奏很慢,讓我有時間一句一句地用簡單的英文翻譯給他聽,他感動得像獲得新玩具的三歲小孩般,並且嚷嚷的說要把這首歌傳給他的她聽。

下午一點,沙發對面的房門開了,E披著狂亂的卷髮,瞇著眼睛對我說聲早安,我問了他可以讓我住幾天,他把笑容裂到最大,帶著堅定閃著光的眼神看著我說:「我家就是你家,你想住多久都可以,我的大門永遠為你而開」,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語言還是眼神的關係,一股暖流竄到我的胸膛,讓人感覺暖暖的,我也裂出最大的笑容說聲謝謝,並說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我說。

E走向廚房倒了杯水喝,之後走回沙發上,手拿起白色的廉價塑膠袋,從裡面捏出一小把菸絲,認真的在桌上捲著菸。捲菸的人通常像是在處理甚麼半導體上的小零件般,縮著肩膀,小心翼翼的把菸絲捲進只有三分之一手掌大小的紙片中,像是在進行甚麼秘密儀式,只要分心就會有甚麼不好的事情發生般。

我看著這項儀式完成,E抬頭看了我一下,帶著剛睡醒沙啞的聲音說:「她生氣了。」我露出疑惑的表情,等待他繼續說下去。

「因為昨天那首歌。」他昨晚眼球上的喜悅已經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黯淡的光澤。

「她很生氣的說,為什麼要傳這首歌給我!!」沙啞又了無生氣的聲音。

我當下啞口無言,一股淡淡的罪惡在胃中升起,這時候才發現一整天還沒攝取食物。

「我知道這或許是一首哀傷的歌…」我怯怯諾諾的想要解釋,但也沒辦法挽救他們之間的事。「對不起,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。」

E聳聳肩,露出一副也不能怪你的表情,便走向陽台進行另一項儀式了。

罪惡感在胃中浮現,卻不能填滿肚子,我隔著陽台說我要出去吃點東西,要不要幫你帶回來。「不用,你隨意就好了,我一天只吃一餐。」E叼著半垂軟趴趴的捲菸,那菸正好可以體現他的心情吧。

走了兩條街,選了一家看起來很本土的漢堡店,是一間空間很小,卻很乾淨的小店,漢堡配上一杯可以無限續杯的紅茶,我盯著那像葫蘆形狀的杯子,細細的茶葉渣在杯底旋轉著,同時腦子裡運作的是《把悲傷留給自己》的歌詞,想要找出哪一句歌詞得罪他的她了,「只不過一首歌,悲傷的歌,並且把悲傷留給自己的歌」,我嘗試說服自己。

看來女人心比易經還難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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